NEET再思考

我也不记得自己第一次听说尼特这个词是在什么时候了。似乎是在网上偶然看到的。尼特,英文NEET(Not in Education, Employment, Training)的音译,指的是不上学、不工作、也不参加任何培训的年轻人。该词起源于英国,但因为日本的尼特青年甚多,已演变成了严重的社会问题,所以现在一提起尼特,我就想到日本。其实中国也存在类似的现象,亦有相应的词语,譬如啃老族、家里蹲之类。我之所以在标题中用NEET一词不过是为了掩人耳目,总不能写“啃老再思考”吧,写出来必被说啃老有什么好思考的,家里人没骂死你就算万幸了,赶紧出社会找工作去!

那么,我得承认,我现在的状态的确是在啃老。鄙人本科毕业已经一年,辞掉上份工作距今差不多有五个月,没有努力地找工作,也不打算再入学或参加培训。每天全部时间几乎都待在家里,打游戏,看毛片,偶尔看看书。

在讨论啃老族之前,不妨先厘清一些相关的概念。与啃老族常常联系在一起的通常还有这么几个群体:御宅族,指痴迷于动画、漫画、游戏,或是某一种特殊艺术形式的人群;蛰居族或茧居族,指常年居家,不离开房间,不与外界接触的人。这三种人群存在交叠,一个人可以既是御宅族又是蛰居族且不是啃老族(通过网络工作),排列一下总得有七八种组合。尽管如此,三种人群仍可以区分开来。譬如以与主流社会的隔绝程度来论,御宅族较轻,啃老族居中,蛰居族最严重。深究起来,这三个词关注的其实是一个人生活的不同面向:“御宅族”一词关注人的精神世界,喜欢什么,有何嗜好;“啃老族”则以经济来源作为标准,是自食其力,还是靠人接济;“蛰居族”从人的生活状态出发,描绘出一幅消极遁世,自我封闭的画面。

御宅族、啃老族和蛰居族,都受到世人多多少少的指摘,且常被认为是精神软弱。毕竟御宅族所钟爱的,不论是动画、漫画、游戏还是偶像,全是虚幻的,是用来逃避现实的一种手段。啃老族不敢去入学或求职,怕受到挫折。蛰居族,躲在家里,与世隔绝,这样自然就不会尴尬,不会难堪,也不会遭那许多苦差事和麻烦事。

我,作为一个现役啃老族,自然也共享这些特征。害怕挫折,懦弱无能。

人为什么会变成尼特族?

我记得,在学校班级中,总会有那么几个孩子不受欢迎,朋友很少。他们一般都长相普通,成绩平庸,没人愿意和他们聊天。在学校里交不到朋友,出社会后更难。而现代社会由于人的流动和电子产品的滥用,友情退化的速度比以往要快得多。本来人们互相交往,建立起一种社交网,在遭遇困难和挫折时可以互相帮助和抚慰。如果说日常见面的朋友间存在着紧密的纽带,那互联网中的好友关系只算得上一根细细的蛛丝。随着现实逐渐被网络替代,我们的社交网也越来越脆弱,大窟窿越来越多。一个人如果生活中不擅言谈,那我觉得他在如今的社交软件、朋友圈中表达自己会更加困难。毕竟朋友见面聊天给人的感觉像是共谋于密室,天知地知你知我知,而网络则更像是舞台,自说自话,唱独角戏。这样的社会环境必然会有很多的人被社会网络边缘化,甚至彻底脱离社会。

一方面是人情的淡漠,另一面则是空前的精神压力。诸君,请注意我说的是精神压力。并不是说古人比今人活得就轻松多少,非也。人家古人衣不蔽体,食不果腹,生存条件比今日要严苛许多。那么现代独有的精神压力来自于哪里呢?我观察到的有三种,一是全天候的被监视感,二乃限期交割与创造灵感间的矛盾,三为过度激烈的竞争。被监视感,可能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了,或者应该说是资本主义泛滥的必然推论。前现代的人们以自己的劳动产品换取生活所需,而资本主义兴起后,劳动力变成了商品,作为出卖劳动力的工人自然要被老板时刻监视着。这种并不止于工厂里的蓝领工人,写字楼里的白领照样难逃资本主义的残酷法则。于是,我们的生活一点点地被摄像头、绩效考核、加班所包围。另一来源,死限和灵感的矛盾,本来似乎只是艺术家的事。然而随着越来越多的工作岗位掺入了脑力劳动的成分,我们常常要被逼着思考,那种感觉让人一下想起中学语文作文。既限定时间,又不像其他题目有章可循,题目空泛,往往还让你感觉猝不及防。或许有人喜欢写这种作文,但在我,相信大多数人亦有同感,却是精神痛苦的来源。然而,诸位,语文作文虽然讨厌,它总是一个月来一次,充其量只算是生活中的小小麻烦罢了,如果不幸做了天天让你写作文的工作,那种精神压力想想就让人怕啊。再说说竞争,现代社会竞争激烈是个老生常谈的话题,过去只用和邻居家的三毛竞争,现在呢,动辄就是来自五湖四海的精英人士,学历、证书、项目经验,层层加码,压得人喘不过气。

以上所述的均是外因,这些外因都是推力,它们合谋着把人一点点推回家中。家,看似安全温馨,是我们的避风港,实际上暗流涌动。推力让你回家,而家里的拉力则使你动弹不得。哪里来的拉力呢?据一些研究者总结,大概归为三种。

一是人言可畏,大学毕业在家啃老,社区里的七大姑八大姨就难免对你指指点点了。就算自己不在乎,父母也会受不了。那种拼命掩饰的情状真是别提多难堪了。不管如何,啃老族通常都会感到羞耻,往往还是极度的羞耻。这点跟大家通常的认识是有出入的,一般的看法觉得毕业了不去工作,靠父母养活,肯定是没心没肺,不要脸。实际呢,啃老族自己也觉得很丢人,因为感到羞耻,就常年躲在家中,因为躲在家中,内心就益发羞耻。诸位,这实在是一种恶性循环啊,而一旦落入这种循环,靠个人的力量是很难挣脱的,更何况你的父母还在帮你藏着掖着,加重你的耻感。明明已经被精神的锁链五花大绑,最亲爱的父母又加上一道铁锁,无怪乎啃老族动辄就待上五年十年呢。

二是家庭依赖,这点就跟我们的文化传统有些关系了。东亚国家的家庭里的男子在成年以后并不会主动分家,甚至结婚之后与父母同住都是很普遍的现象,旧时若说起某一人家几辈子没分过家,四世五世同堂,那可算是佳话美谈。这样男子与父母同住,也就成了大家所接受的安排,何况近年房价飞涨,欧洲、北美的社会调查都显示年轻人与父母同住的比率大幅上升,遑论中国。这一代的年轻人没有机会去闯荡啊,稍微浪一下等着你的就是无比悲惨的未来。如果是女孩子,那就更没有压力了,家庭妇女本不用工作嘛,学得好不如嫁得好嘛。

三是缺乏沟通,这点大家也是有目共睹,中国的家长跟孩子很少交流,关心的只是孩子的考试分数。此种情况在日本、韩国也非常普遍。我细细想来,觉得父母也很委屈,工作一天累得要死,哪有心情体察什么少年维特之烦恼呢?无非就是问问分数,分数高,证明小孩没有放松学习,分数低,那也只能是一顿打骂。只要能进入好学校,将来就是无限光明,至于什么读书的乐趣,什么爱智求真,我不知道诸位怎么样,反正我是说不出口,实在是太羞耻了。我自己都不信这些,平时我也不读书,就看看电视剧和毛片,打打游戏,你还让我教育孩子要爱读书!唉,平日的缺乏交流,直接导致父母在孩子蛰居的第一周行动无力。研究者采访了很多蛰居者的父母,都会问一个问题:作为父母,你为什么不在第一周就走进他的房间,跟他好好聊聊呢?对此,那些父母通常都含糊其辞,有的说孩子可能只是心情不好,静一静就能恢复了;有的则说我敲了他的房门,没人应啊;更多的人选择沉默以对。诸位,不难看出给出的原因基本都是借口,孩子已经把自己关在卧室一周没有出来啦,很明确是哪里不对了啊!然而,最悲惨的是,父母没有办法,他们不知道该如何与自己的孩子交流,他们根本就不认识自己的孩子,从入学后,小孩对父母来说就是一串抽象的数字。试想你作为父母能怎么办,你敲开小孩的房门后说点什么呢,自从上回把孩子送到寄宿制学校,你们已经七八年没有谈过心了,你不知道孩子喜欢什么,谈过恋爱没有,遇到了什么挫折。你甚至难于去发问,因为一问起来,小孩就会烦躁,会发怒,会嚎啕大哭,惟独不会告诉你真相。谁会将内心的情感向折磨自己的陌生人吐露呢?

小小的斗室化作精神的黑洞,吸走我全部的勇气和抱负,对初恋的爱慕,浪漫的想像。留下的是什么,过去使我悔恨,未来使我恐惧,朋友使我嫉妒。

“资产阶级在它已经取得了统治的地方把一切封建的、宗法的和田园诗般的关系都破坏了。它无情地斩断了把人们束缚于天然尊长的形形色色的封建羁绊,它使人和人之间除了赤裸裸的利害关系,除了冷酷无情的‘现金交易’,就再也没有任何别的联系了。它把宗教的虔诚、骑士的热忱、小市民的哀伤这些神圣的情感,统统淹没在利己主义的冰水之中。它把人的尊严变成了交换价值,用一种没有良心的贸易自由代替了无数特许的和自力挣得的自由。总而言之,它用公开的、无耻的、直接的、露骨的剥削代替了由宗教幻想和政治幻想掩盖着的剥削。”

我们所见证的御宅族、啃老族与蛰居族,无非是资本主义的灾后现场。

解方呢?

搞笑?我要是有解方还会居家做啃老族吗!当然这是一个难题,日本的蛰居族越来越多,二〇一〇年发布的调查显示有七十万,由于调查的困难,人们的刻意隐瞒,估计实际的人数应该在百万以上。日本甚至衍生出这样一种公司,只要父母进行委托,它就会派一群黑衣人强行冲入蛰居者的房间,剥光那名宅男的衣服,对他进行彻底的羞辱,之后把人拖出来,送到一个专门的院子看管起来,每天对其人做体能训练和洗脑,与国内的那些网瘾治疗中心大同小异。绝望的父母在儿子蛰居五六年之后往往会求助于此类公司,我不知道是否有成功治疗的案例,反正有不少蛰居者不堪凌辱,归家后选择了自杀。

最后记录下一些和茧居族、啃老族相关的书籍和电影,不算推荐,因为很多我自己也没有看过。

《那些死亡教我如何活:一位清扫死亡现场者二十年的生死思索》讲的是日本一位专业清扫尸体的人,其中一段是讲述清扫一三十八岁宅男的尸体,与宅男的父亲的对话,读来令人动容。

《抢救茧居族:家庭治疗实务指南》,日本精神科医生所著,算是专业的意见吧。

《茧居青春》,日本斋藤环所著,我在网络上读过书中的一些段落,很是推荐。作者是精神科博士,同时又酷爱漫画,听来就有种知己知彼,百战不殆的感觉,对不?

《不求上进的玉子》,电影。玉子对她爸所说的一句话算是道出了啃老族的秘密:“为什么你就是不能对我说‘你离开这个家吧。’”

《约会,恋爱为何物》,电视剧。没看过但主角是个蛰居族。

写于 2016年6月24日