独立思考是可能的吗?
在微信里读到易中天先生的一篇旧文,很受触动。摘录其中一段:
陈寅恪的可贵之处,在于他能够做到并不在乎自己的所作所为有没有意义。意义,这是我们绕不过去的最后一道弯,迈不过去的最后一道坎。我可以不要名,不要利,不要有用,不要别人承认,但我总不能不要“意义”吧?连“意义”都没有,我做它干什么?然而陈寅恪却似乎把“意义”看得很淡,一再宣称自己不过“聊作无益之事,以遣有涯之生”。这话理所当然地被许多人看作是自嘲、反话、愤激之辞,或表现了他的痛苦和无奈。我们当然已无法确知陈寅恪说这话的真实想法,但我宁愿把它看作一种彻底,一种为了坚持“自由思想,独立精神”而悟到的彻底,尽管彻底得很无奈。
彻底是很重要的。彻底才无碍,才无羁,也才无所畏惧。因为所谓“自由思想,独立精神”,看重的不是“内容”,而是“形式”。也就是说,它并不在乎你想的是什么,有没有意义,只在乎你之所想是不是独立自由的。是则是,否则否。你想的东西再没有意义,只要是独立自由地想出来的,就是“自由思想”。反之,即便再有意义,也不是。
易中天的这段话,让我想起了将近一年前写下的那篇谈论意义的文字。现在看来,我们既不能确知自己的所作所为是有意义的,更无法主动寻求所谓的意义。比意义更加宝贵的东西,是存在的,就是陈寅恪所坚持的独立自由的人格。易文说得好,“学问可以不做,人却不可以不做;学统也可以不要,人格却不能不要。没有人格的独立,哪有独立的精神?没有意志的自由,又何来自由的思想?”
读到此处,固然是发人深省的佳句,我却忍不住走神儿了。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是陈寅恪的原话,那“自由之精神,独立之思想”是不是也说得通呢?毕竟,咱们平时总是讲学习的时候要独立思考,大概同独立思想是一个意思,而独立思想和自由精神、自由思想、独立精神都是混在一起用的,既然做到了独立思想,那余下的自然也就都做到了。独立思考,在我的理解中,就是做作业时自己没做出来之前不能看答案,答案是别人的想法,不是自己想出来的,只有自己想出来的才算是独立思考。
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等于独立思考,独立思考又等于自己想,可我们每天都会想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,都是我们自己想的,那岂不是人人都有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了吗?或者,我们每个人本来都有着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,只是随着我们涉世愈深,精神越来越不独立,思想越来越不自由,使那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竟成了最可宝贵的品质了。可又是什么原因让我们丧失了这种品质呢?
什么样的精神是不独立的精神?什么样的思想是不自由的思想?殊不知,这个问题比什么是独立精神、自由思想还要难得多,独立的精神只有一种,不独立的精神却有千千万万种。人丧失“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”的原因多种多样,我原来总是简单地认为,像迫于权力淫威为皇上歌功颂德,或收人钱财为人代笔的文字枪手,他们必然没有自由思想。可细想起来,他们写的是一套,想的完全可以是另外一套,充其量只能说他们没有了表达的自由,但并不能因此判定他们同时丧失了思想的自由。话说回来,现实中又有几个人所写完全是所想呢?没有人能够控制其他人在想什么,言论自由、结社自由、人身自由都可以被剥夺,唯独思想,永远是自由的。
我想什么没人管得着,看来思想之自由可保无虞了,但仍存在两种隐忧。一是自我规训,虽然别人无法控制,假如自己为自己的思想设置许多的桎梏,这么想犯忌,那么想不纯洁,或是因为懒惰与贪婪,对很多事不愿想,不敢想,那样的思想也很难说是自由的。
另一样隐忧则是信息管制,我们的思想看似自由,实则受到外界信息的影响。假如一个人每天的见闻都是被精心操控的,那么他的精神也很难逃脱控制的罗网,电影《楚门的世界》就是一个极端化的例子。现实中,我们的思想虽不至沦为别人手中的提线木偶,也须得时时提防,注意着知识与观点间的微妙区别,仔细甄别事实与谣言。回想起来,我刚上中学的时候强烈地相信共产主义;高中时逐渐意识到现行体制的种种弊病,但仍保持着一种乐观的改良愿景;大学学会翻墙,接触了中共历史的黑暗面,对中国持全盘否定的态度,赞美英美的民主制度,崇拜哈耶克和波普尔;到今天,则认为美国的制度有诸多缺陷,但比起简单的结论来,更多的是对自身不足的认知。毕竟,想把一件事说成是体制问题,您至少得了解这是一个什么样的体制,假如连体制是什么都不清楚的话,又有什么资格谈体制问题呢?我自己的认识,经过这几次折饼儿,已经不再轻易地相信任何一种主张,而开始对独立思考本身产生怀疑。这几次转变的起因说来都是相当偶然地接触到一些陌生的事实,经过自己的思考,完成了对自身认知的调整。可认真审视过后,那些相遇又并不像看上去那么偶然,很多时候竟是听者无意,说者有心,而其后我自以为原创的深刻的思想,不过是别人期望中的自然反应。那么,我的思想究竟是不是自由的呢?我的思想还有没有可能自由呢?我的头脑中已经有太多说不清是观念还是事实的东西,已经形成了大大小小不计其数的偏见,我不仅没有能力去一个一个检验它,往往还要依赖它们存活于世。可能,自由独立的思想,既是一种原初的状态,也是一种理想。而人的思想,在脱离幼稚后仍能穿透观念的迷雾,才是真正可贵的。